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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直到暮色四合,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的苏怀悠才把自己重新给勉强收拾妥当,探头探脑蹭回前厅,只见唯有苏念晗一人在闲坐品茗。
不知那位被沈维扬打发去为她买月事带顺及女子衣物的威猛大哥是真的对此一窍不通呢还是心怀不忿故意报复,衣服的料子是很好的,款式是不错的,尺寸是合适的,只是,大红的衫子屎绿的裙子土黄的鞋子,如此抢眼的色彩搭配,真是让人恨不能自插双目啊。
另外,还有一堆足以插满十个人类脑袋的花花绿绿的发饰。当然,这倒没什么,挑两件不那么夸张的随便用用也就是了,如果知道怎么用的话……
所以,苏怀悠现在就是穿着那样闪瞎一排狗眼的新衣,依旧挽着男子的发髻,垂头丧气又惴惴不安地缩着肩站在门口。
苏念晗果然不负众望的被茶水呛到了。
咳了几声,借机平复一下惊悚的心情,旋即放下杯盏,起身缓步,幽深的视线一直凝着苏怀悠而未离须臾,最后停在她的面前,垂首细细打量,半晌方低低唤了声:“悠儿……”
苏怀悠连忙抬头,秉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原则,坦白从宽的同时极尽装可怜之能事:“师父,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
“噢,那是不小心了?”
“……不小心了那么多年,我说了你也不信啊……”
“那就换一个我会相信的说法。”
“……忘了。”
“这个说法不错,继续。”
苏念晗始终清清淡淡的仿佛没什么情绪,这副喜怒难辨的模样让苏怀悠顿时一阵惊慌。再也顾不得装模作样抖机灵,伸手紧紧拉住他的衣角,很轻很轻地道了句:“师父,你别不要我……”
眉心蓦地一漾,苏念晗忽地就想起当初刚把这条小尾巴收下时,因为穷,只有一间屋一张床,睡在身边的小家伙常常会在半夜惊醒,总是一头一脸的冷汗,也总是如这般抓住他的衣袖,带着哭腔反复念叨,师父,你别不要我……
他即便幼时坎坷心思早熟,那会儿却到底尚只是个半大的少年罢了。加之自来孤苦从没有体会过至亲间的互相照拂,更没有与稚童相处的经验,所以哪里知道该如何安抚一个时时刻刻活在被遗弃的恐惧阴影中的孩子呢?况且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被吵醒了难免会不耐烦,偶尔还会发发脾气,最好的状态也只是胡乱摸摸那小脑袋聊做敷衍,便翻身继续睡去。
后来日子好过些了,两人有了各自的房间,但小徒弟还是会时不时的半夜跑过来,挤上床,硬要和他一起睡。为了这个,隔三差五便被扰了清梦的他不知真真假假发作了多少次,小尾巴却永远顶着一张让人无可奈何的赖皮笑脸不屈不挠的死不悔改……
而今想来,这孩子莫非居然是一直都在担心,某一刻睁开眼,便又被他送给了别人么……
无声地叹了一叹,苏念晗抬手在徒儿的发心按了按,却心中一阵酸涩,竟一时不能言。
苏怀悠于是越发仓惶,像是骤然之间时光倒流,自己被强行送到一户又一户的陌生人家,再想尽一切办法偷偷跑回去。有一次实在太远,只好一路风餐露宿沿途行乞还险些被坏人抓去卖掉……
于是慢慢松开紧抓苏念晗衣袖的手,垂下眼:“从山上摔下来的时候我什么都忘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听你喊我小兄弟,也就以为自己是男孩子。虽然很快发现情况不对,可是却不敢说,因为你正忙着把我送给别人做养子。而我知道,所有人都想要个男孩,可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至不济,还能帮着家里干重活……”
收起了惯有的嬉笑狡黠满不在乎后,尤带稚气的脸上便显出了某种远超实际年龄的苦意来,本就偏低的声线压得仿似梦魇呓语:“我还听人说过,即便是养只狗,也是宁愿要公的不要母的。母狗动不动就跟公狗跑了,和女人一样是个赔钱货。而且还弄不好就要下小崽,总之麻烦得很。”
苏念晗怔了半晌,方哑着嗓子:“所以,你才死都不肯被别人收养?”
“嗯。”
“怎么就不怕被我发现?”
“也怕。”
“那为什么还一定要跟着我?毕竟一开始,我并没打算要你。”
“虽然无论我怎么求,你都还是要把我送人,可每次我跑回去,你也还是会收留我,然后再帮我另找人家。你不忍我死在荒山而救了我,又为了我以后能有个安稳的地方而尽心尽力。所以我相信,就算有一天,你知道……知道我是个赔钱货……”
“真难为你在那么点儿年纪的时候,就能有那么多的弯绕心思啊!”苏念晗忽地屈指在她脑门弹了个爆栗,故意板着脸:“赔不赔钱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浪费了那么多的骨头汤倒是真的!”
苏怀悠捂着额头,呆呆地看着他。
伸手在她的发心到自己的胸口比量了一下,苏念晗温然浅笑:“小姑娘长这么高已经很足够了,用不着补。”
“师……师父……”苏怀悠抽抽鼻子,瘪了一下嘴,终是哽咽着扑入他的怀中:“我真不是故意一直骗你的,刚开始是不敢说,后来就忘了,真的真的是忘了,我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个女的了……”
拍拍她的背,苏念晗默了一默。
其实自己的徒儿忽然之间就换了性别这件事儿,仔细想想,好像的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前是愁讨媳妇,以后是愁找婆家,总之做师父的横竖都是个愁字罢了。
但若两相比较,倒还是宁愿愁前者。
因为就算学业差了点儿个头矮了点儿,可凭着那份聪明,将来安身立命绝不是问题,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什么的,基本也都是在可预期的范围内。
而至于后者……
一个做男子做得浑然天成到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个男子的女子,谁敢娶回家啊……
陡然之间,苏念晗只觉前路是一片的愁云惨雾日月无光,眼前顿时便黑了一黑。
抚额稳稳神,决定还是暂且换个话题转移一下注意力为妙,比如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之类之类的。
于是状似随意的淡淡问了句:“对了悠儿,你之前说,沈维扬欺负你了?”
苏怀悠仰起脸,含泪带笑的龇龇小虎牙:“嗯!他还嘲笑我有胸肌!”
“……很好。”
是夜,雨不止,路难行,季煊一行三人并苏怀悠便留宿于山庄之内。
设宴,行酒令,沈维扬大输,烂醉,狂吐三天,萎靡半月有余。
酒至半酣,白享逸兴致高涨拍案大笑,不料竟恰恰拍在几片写酒令且侧放的竹简之上,恰好捏了苏怀悠脸的那只手被竹篾倒刺所伤,红肿数日。
翌日,苏念晗师徒下山时,脚步皆甚为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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