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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庆功宴
李新民不知道自己的爸妈是怎么找到这个饭馆的。他们家住在四九城里,二环内,这个吃饭的地方居然在丰台和大兴的交界处。
吃饭的头一天,李新民的爸从楼下的小卖部搬了两箱燕京啤酒和四大桶可口可乐。这是新民妈跟人家套了半天近乎,用批发价买来的。吃饭当天一大早,三个人就赶紧起来。新民妈指挥老公和儿子,把两箱啤酒五花大绑在两辆自行车上,她自己的自行车车筐里塞着那四桶可口可乐。
李新民在楼下机械地听从老妈的安排,啤酒瓶子在装车的过程中不断相互碰撞,李新民觉得自己的头都要裂开了。
装完了车,三个人开始了漫长的骑行。七月份的太阳啊,毒辣的没有任何情面。李新民驮着这一箱啤酒,费力地蹬着自行车,还没出二环,T恤衫就已经湿透了。他不敢有什么怨言,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老爸老妈也都是一头一身的汗水。他知道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抱怨的人。在汗水流进眼睛,杀疼了自己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姚逸,她在干嘛呢?应该已经到了香港吧!以姚逸的伶俐口齿,教香港中学生说普通话,那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李新民的头脑在假想这姚逸的香港生活,身体在机械地蹬车。他们出发的时候是八点,到了那个地处城乡交界处的饭店,已经是十点四十了。到了店里,新民妈指挥两个壮劳力卸车,自己就瘫坐在饭店门口的马路牙子上。饭店的服务员一看就已经认识了新民妈,热情地过来打招呼,还主动帮忙把啤酒搭进店里。
十一点的时候,新民妈示意服务员时间快到了,亲自指挥他们上凉菜。李新民在饭店拐弯抹角的地方寻觅到了洗手间。门虚掩着,李新民仔细辨别了一下门口,没有任何性别标志。他有点含糊,敲敲门,没动静;他问了一句“有人么”,没人应。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进。过了大概有五六分钟,一个大师傅模样的人,穿着油吃麻花的白大褂——如果那也算白的话,慢悠悠地抽着烟过来。看见李新民在门口迷茫,他很诧异:“你要上厕所?你去吧!”
李新民解释说自己不知道这是不是男厕所。大师傅乐了:“我们这不分男女。你踹踹门,没人应就进去!”
李新民犹犹豫豫地照做了,没人应,他进去了。门一推开,脚底下就漾着一地污水,李新民踮着脚尖走进去,回身关门,发现连个插销都没有。他赶紧又把门打开,问还没走远的大师傅:“这门怎么锁啊?”
大师傅回头说:“你一个男的还怕看啊!不用锁!来人了会踹门的!”
李新民经历了一生中最战战兢兢的一次如厕。这个地点这个时间,让他觉得还不如找个没人的树坑,都能让自己舒服点。如厕完了,李新民很自然地要冲水。水箱是坏的,头顶上有根绳,拉了两下没感觉也没动静。李新民又找洗手池,还是没有。连个水龙头都没有。李新民都快绝望了,总不能这样就回去吃饭吧!
他淌出这个貌似洗手间的地方,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大堂。这时候,亲朋好友们已经陆续到了。每个人都是顶着毒辣的太阳,从东西城的四面八方赶来的。每个人都做了快3个小时的公交车,每人一身汗。女性亲戚们擦汗的手绢都能拧出水来,男性们的上衣无一例外地都塌在了身上。他们看见李新民,都喜笑颜开,是那种从内心深处激发出来的笑容。二叔和三姑还把自己尚在读初中的儿子闺女也带来了,为的就是好好感受一下榜样的力量,几年后也能让自己摆上这么一桌宴席。
长辈们用汗津津的手拍在李新民的肩膀上。李新民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干透了的衣服又被糊上了几个湿手印。他刚刚上过厕所的手被人左拉右拽,他替他们恶心。他看见堂弟堂妹们看他的眼神,有羡慕也有嫉妒。大爷家的两个儿子都没来,因为他们都没上大学,一个中专一个职高,这也让大爷今天的脸色有点尴尬。
李新民的爸妈可不管这些,捧着录取通知书给所有人看了一遍。李新民想想分数下来的时候,班主任替他惋惜的眼神,想想班上那几个上了清华北大的同学,他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十一点半,饭局正式开始。李新民一看见端上来的饭菜,就知道自己爸妈为什么不远万里来定这家饭馆了。菜量挺大,也咸的可以。黑乎乎的一盘子里盛着黑乎乎几个大球,李新民用筷子捅了捅,硬的,服务员说是四喜丸子。在板栗烧白菜里,李新民的堂妹翻了一溜遍也没见着一粒板栗,胳膊上还被姑姑掐了好几下,外加几个楞眼。
李新民实在没有动筷子的欲望,尽管已经被晒的又渴又饿。他只好一口一口地喝可口可乐。可乐也被晒了将近三个小时,和李新民一样蔫头耷脑,连气都不足了。李新民倒到第二杯的时候,新民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很小声地说:“少喝点,就带了四桶。”
李新民彻底无语了。在十人一桌的大堂里,李新民只剩下了看着的份。新民爸和大爷姑父们谈性正浓、斗酒正欢。喝道高兴处,招呼李新民也来两口。这是李新民头一次被获准在家庭聚会中饮酒。小时候李新民看见老爸吃饭时候抿二锅头,总是很神往,几次偷尝未遂,都被老妈呵斥。现在,老爸笑盈盈地冲他端起了酒杯,二大爷在边上也大着舌头说:“民子,你今天得来一口。大人了,可以喝了。以后上了大学,能喝酒还能谈对象呢!你可得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就咱这条件,可不能委屈了自己个!”
李新民端过来老爸给的一杯啤酒,仰脖子一饮而尽。乌突突地啤酒一点没有凉意,倒在胃里并不舒服。李新民有点报复地想,干脆喝醉了算了,不省人事最好。可是他不能,桌子底下,老妈又在踢老爸了,那两箱啤酒已经见了底。
宴会乱哄哄地一直到中午一点多才结束。李新民断断续续地喝了几杯,耳朵根已经开始隐隐做烧。他环顾了一圈,大堂里除了他们这两桌以外,鲜有食客。偶尔进来两三个人,也都是民工打扮,半敞着衣服,露着汗渍的脖子,坐下来就是一瓶啤酒一盘子花生米的那种。
酒席过后,李新民的爸妈还有他,站在饭店门口,与客人一一作别。送着送着老妈突然不见了,李新民也没有多想,自顾自地对自己说是结账去了。待到客人走光,他扶着已经有点闹酒的老爸往回走,看见老妈正在一个一个地捡酒瓶子。啤酒瓶子被整齐划一地重新摆放回箱子里,连启开的瓶子盖都被又重新捡回来、盖上。从远处看几乎和没有动过的完整啤酒箱一样。
李新民不明白老妈的用意,新民爸可是心领神会。别看走路已经趔趄了,可一看见老伴这个举动,新民爸立刻上前帮忙。三下两下两个人就把啤酒瓶都装好了。看着还在发愣的李新民,新民爸说:“发什么呆啊!儿子赶快!把瓶子绑车上!”
李新民这才意识到这两箱啤酒瓶子还得由他和他爸驮回去。想想来的时候的狼狈样,李新民真的发憷了,他几乎是哀求着问他妈:“不要了行不行?”
新民妈立刻明断:“那哪行!人家小卖部能给咱批发价,就为了咱们得把瓶子还给人家。这里面人家都没挣钱!”
新民爸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啥也不说,已经开始装车了。李新民别无选择。他在心里咒骂自己,早知道这样,考大学干嘛?这不是活受罪吗!
一路上,三个人组成的车队停了三次。原因是新民爸喝高了,再伴着伏天的大太阳骑自行车驮整箱的啤酒瓶子,一下子顶不住,陆陆续续要停下车来呕吐。李新民给他爸拍着,想去路边小店里买瓶冰矿泉水让老爸漱漱口。新民妈拦着儿子说:“不用不用,咱们这还有没喝完的可乐呢!”
两口被晒得已经沸腾了的可乐灌下去,新民爸吐的更欢了。李新民忍受着难闻的味道,恶作剧地想:“还是吐出来比较好,那饭店里的东西,烂在肚子里才是祸害!”
回到家里的时候,三个人都是筋疲力尽。李新民几乎是背着他爸上的楼。新民妈在挣扎着给小卖部交还了啤酒瓶子后,也一头栽倒在了床上。新民爸是彻底醉了,肠胃已经吐了个干净,瘫软在了沙发上。新民妈一肚子的数落却没力气说出来,她中暑了。李新民强忍着自己的难受,找出来两盒藿香正气水,他爸他妈一人灌了一瓶。李新民在洗手间里干呕,肚子了空空如也。早饭就没吃,因为他妈说留着点肚子去饭店吃中饭。中饭就更没吃,因为实在没的吃。除了两杯可乐和一杯啤酒,李新民的胃里空无一物。他强忍着藿香正气刺鼻的味道也喝了一瓶,还安慰自己说,以后什么药味都得闻了。谁让自己是学药的呢!
天黑了,三个人才清醒了。李新民挣扎着上厕所,看见爸妈的房门关着。在这一室一厅里,李新民住的是小小的客厅,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还有两个安在墙上的隔板,那上面是李新民的书。不管谁来,只要一开门,李新民所有的一切,自身活动、所有物品都一目了然。李新民自小就不知道啥是“隐私”。在这一刻,看着爸妈紧闭的房门,李新民忽然有了偷听的念头,他是想报复性地窃听点别人的隐私。
他趴在门口,听见老妈虚弱的声音很得意地在说:“我算了,这一顿饭,连酒水,咱们才花了不到400块钱。两桌!二十个人!你说,多便宜啊!”
新民爸含混地答应着,表示了对老婆的赞赏。
新民妈接着说:“等以后儿子结婚,咱们也在那办!经济实惠。你说呢?”
李新民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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