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眼眸里忽然浮起哀色。

谢安叹了口气。这孩子小时还会抱着三叔撒娇，如今却总把事藏在心里。他只好朗声唤道：“孙无终，你来说。”

方才他们叔侄进屋后，孙无终便一直站在门口。他进门行完礼，见阿郎的神情，暗暗叹了口气，理清思绪开始回忆。

“这要从大军抵达枋头渡那晚说起。那是离邺城最近的黄河渡口，桓公进军到枋头，打算停船整军的那天夜里，斥候发现从邺城方向奔来了一支商队，把他们拦下盘问，说是到邺城送完货，准备到渡口坐船回家。”

谢安点头，示意孙无终继续说。

孙无终便问道：“侍中可曾听闻颍川叶坞？”

谢安抚须，努力回想十多年前，从长兄那里听闻的零星记忆。“我曾听长兄提起过，不过那时未上心，只听得大略。一百多年前，叶氏先祖承造曹公佩剑，曹公见神剑大喜，命叶氏为司金中郎将，专司铸造。叶氏从此备受器重，文帝践祚后，先朝历代尚方令都出身叶氏……唔，那支商队来自叶坞？”

“正是。郗参军建议桓公偷袭邺城，他怕消息走漏，本已对这群人起了杀心。但一对年轻姊弟自报家门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他想让叶坞归晋？”

“不错。”孙无终点头。

谢安想起来，过去长兄也动过这样的念头，“三国归晋后，叶氏依然掌管尚方署，收集了三国秘藏的兵器图谱。后来中原大乱，皇晋南渡，来不及带走的珍品失散民间。传闻那些兵器图谱，就被叶氏工匠带回了老家颍川阳城。百年来，颍川一直被晋燕来回抢夺，不过叶氏因私营铁器成了地方豪富，筑起坞堡以抗外敌。是了，长兄还说过想请叶坞南迁，也不知这事做了没有……”

孙无终继续说道：“叶坞商队被关了一段时日，郗参军最终向桓公建议派人护送他们回家，再趁机劝说叶坞主。桓公也想叶氏工匠被他所用，自然同意。郗参军是军师，无法离开军前，阿郎就接了这趟差。”

“所以你们和叶氏商队沿黄河行船，在离颍川最近的石门渡下船，结果被在那挖水道的袁真看见了？”

孙无终点头，“我们本不想多生枝节，特意绕开晋军驻营，没想到还是被袁真瞧见了。”

谢安捻须思索，“他说你们沿水道南下，还说那水道贯通时一切正常。过几日他们发现了一队燕军，拔营去追，再无暇顾及水道。撤军回豫州后，他才知道水道断了水。那水道通往颖水上游，所以他认为颖水也枯竭了。”

孙无终摇头，“我们去的叶坞就在颖水边。我见颖水波涛潺潺，从未枯竭。”

谢安皱眉，“那水道怎会断了水？是袁真在说谎？还是水道出了问题？”

“阿郎已派人暗中潜回燕境，去查水道究竟有何问题，说来话长。那时我们没多想，只顾去见叶坞主。他感谢阿郎送子女归来，让阿郎到禁室随意挑选兵器，却没回应是否南下。阿郎本打算在叶坞住些日子，加以劝说。没想到半个多月后，叶坞突然被一队人马包围，要他们交出兵器图谱。”

谢安叹了口气，“连年战乱，许多兵器制造之法都已失传，天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叶坞。”他记得，长兄提起这个叶坞时，表情还颇有些兴奋。

“他们讨要不成，便要强夺！叶坞主调出坞堡机关，露出三尺长的千钧大弩，我才亲眼见到，许多传闻中的厉害兵器确实存在！”孙无终说着，不自觉捏紧拳头。

谢安抚须长叹，“兵者，凶器也……”

听孙无终说话时，谢玄的思绪，渐渐回到一个多月前。

那些匪寇如山贼打扮，猛力撞开叶坞大门，举刀见人就砍。坞堡里的老者、妇人和孩子四散尖叫，纷纷中刀倒地。护卫拼死相抗，却因人数悬殊，终究不敌。

匪寇在叶坞四处搜查，叶坞主眼见祖业被掠夺，愤而将禁室点燃！火势蔓延得极快，顷刻间，整个坞堡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叶坞主将一对儿女推给谢玄，大吼道：“颖水往南，行船两日就能到晋国边境！你们快走！”

那对姊弟哭着不肯走，谢玄只好和孙无终一人拖一个，强行带走他们。叶坞主最后留在视野里的背影，便是在火海中驾驭大弩，击杀一个个扑上来的贼人。

谢玄他们护着叶氏姊弟，一路冲杀，从侧门奔向颖水码头。匪寇发现他们逃跑，紧紧追赶过来。九名谢府部曲挡在最后拖延敌人，却一个接一个都倒在了匪寇刀下。

说到这里，孙无终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半晌，又才继续道：“我们拖着叶氏姊弟往前走，距码头还有好一截路，贼兵追得紧，我们只好躲在路边树丛里。阿郎打算杀出去，被叶夕拦住，她打晕叶朝，说熟悉地形方便引开贼人，让我们赶紧去码头。然后她就跑出去引开了贼兵。阿郎背叶朝上了船，在下游两里等她汇合。可等了很久，她始终都未出现……”

说完，孙无终看向谢玄。听言语中隐去他们俩受伤一节，谢玄轻微点头，说道：“没想到……她竟没死……”

谢安连连摇头，“那群匪寇到底什么来头，竟如此嚣张？”

“看不出来头。但当时叶坞主看到他们所用箭矢，说是燕人用的箭。”孙无终回忆道。

“此等变故，你回来竟不与我说！”谢安拧眉斥问谢玄。多大的惊涛骇浪，落到谢安眼里都不会泛起波澜，山崩于眼前，也从来面色沉静。此刻他微微拧眉，已很是气恼了。

“我已安然返回，部曲遗眷也已安抚。若再让三叔担忧，便是侄儿不孝。”谢玄恭敬说道，眼眸亦如沉静万年的湖。

谢安平静了情绪，抬眸审视着谢玄，“阿羯长大了。”半晌，他终是叹了口气，“那名流民女子就是叶氏娘子吧，尽快安排他们姊弟团聚吧。”

谢玄顿了顿，“叶朝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