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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能吃就不会弱小
吃吧,能吃就不会弱小
街道的喧闹和夕阳渐渐融化散开,人与人相遇,面无表情,匆忙散场。看不见的角落,谁家孩子笑声尖锐,尖锐到恍惚觉得像是哭声。一个被捏扁的空易拉罐滚落在垃圾桶旁边,里面残余的汽水和夜色不断渗出来,把天空涂抹成黑色。
路灯毫无征兆地亮起,偶尔有人路过,流浪猫“嗷”地惊叫一声蹿上墙头。在黑夜睁开眼睛,瞳孔颜色越深,越与深夜融为一体,越会害怕热闹。
家季疲惫地拖着一沓保险单在街上游荡,脸上的眼镜已经破碎,路过一栋公寓,大门被人群层层围住,外面警车和救护车停了很多辆,在红蓝交烁中打破了夜的沉寂。
旁边路人交头窃窃私语,“听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平时也见不到人,最近邻居们总是闻到有恶臭味,把门撬开后才发现,里面的人已经死了很久,尸体都臭了才被发现。”
家季从人群后慢慢走过去,连一步也没有停下。
一步,两步,三步。
当走完这三步,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又有一个人已经死亡了。可能是老死,或是生病,或是意外,地震,海啸,被车撞,从山顶滑落……世界上每天死去的人,大概有二十万人吧,他只不过是其中普通而又渺小的一个,很快就将被世界遗忘,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或许,某天我也将变成这二十万分之一,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家季就这样想着,不自觉地走出了两条街。深夜十一点,连晚饭还没吃的家季不自觉仰起头长出一口气,月亮正在头顶上,白的亮晃晃。月亮下面,一个女生站在大楼的楼顶边缘,因为距离很远,家季根本看不清她的面貌。
家季低下头掏掏口袋,里面还有十七块钱。
“今晚可以吃碗八块钱的面”,家季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准备离开。家季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然后飞快地跑过街道,爬上女生站着的楼顶。
家季一把推开顶楼的门,站在天台上喊,“喂,你怎么了?”
女生回过头,家季这才看清了她的相貌,一副中性的打扮,短发,刘海却能完全遮住眼睛。家季说,“我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不要轻易做决定啊,摔死的样子很丑的,眼珠脑浆什么的都会爆出来。”
女生不说话,家季继续劝道,“虽然我不信,但是他们都说会好的。”
女生摇摇头,“不会了,根本不会好起来,我们只是习惯了不好。”
家季赶紧叫住她,“你带钱了吗?”
女生转过头,“钱?”
家季点点头,“钱,你带了吗?”
女生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褶皱的纸币,“我有三十块,你要吗?”
家季开心地说,“我这有十七,我知道有家甜品店的甜甜圈非常好吃,可以买两盒,还可以买一瓶酸奶。”
女生看着他沉默不语,家季认真的说,“甜甜圈,很甜的,虽然我只吃过两次,但我现在还记得它的味道,吃完了再死,好不好?”
女生眼泪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流,家季慢慢走到女生面前将她拽下天台,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女生的手冰凉。在家季的带领下,两人来到不远处的一家甜品店,隔着橱窗可以看到里面黄色的灯光,还有摆成排的甜品。
家季走到柜台前说,“你好,我要两盒甜甜圈,一罐酸奶。”
店员一边帮他取一边说,“今天有活动,甜甜圈买一赠一。”
家季听完兴奋的转过头对女生说,“你看,我们多幸运,生活还是有惊喜的。”
家季手中拎着甜甜圈和女生走出店门,刚好碰见一名乞丐蹲在不远处,家季从口袋掏出一个硬币,笑着丢进乞丐的帽子里,然后带女生走到附近的一个凉亭,不远处还有一个大排档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家季打开甜甜圈给女生,女生咬下的第一口,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家季看着女生,然后扭头看看不远处的大排档说,“那大排档真是熏的眼睛难受。”
女生继续哭着吃甜甜圈,家季也坐在一旁拿起一个放进嘴里,两人直直地坐在那里很久,直到大排档的人也渐渐变少,女生哭泣也渐渐停止。
女生看着空盒子突然开口,“你是个穷人吧。”
家季说,“是啊,想象不到的穷,连普通人都算不上。”
女生小声说,“那你还给别人钱。”
家季愣了下,想起刚才乞讨的人,然后才笑着说,“你听没听说过一句话,’同情我就给我钱’,这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同情了,所谓同情,不过是人们擅自站在高处对于下面的人的一种情感,谁需要同情这个东西呢,倒不如给我点钱吧。”
家季说完笑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女生沉默片刻小声说,“阿晚。”
家季:“阿晚?我叫家季,甜甜圈很好吃吧?”
阿晚小声说,“都记不得上次吃甜甜圈的时间了。”
上次,是什么时间的事情呢?
十几年前的夏天,在一家小县城医院的产房里,不断传出阵阵痛苦的叫声。爸爸领着弟弟在走廊上焦急地踱步,直到一声啼哭,护士跑出来开心地说,是个女儿。
爸爸兴奋地看着弟弟,“是妹妹,你有妹妹了。”
弟弟听完不停叫着妹妹跑进产房,爸爸也随之跟进去,妻子正满头大汗地躺在床上,弟弟看着妈妈瘪下去的肚子惊呼,“妹妹呢?!”
这时护士才笑着从一旁走出来,轻轻的把妹妹放在妈妈身边,弟弟赶紧趴到床边,妈妈温柔地说,“妹妹还小,要轻点哦。”
弟弟这才小心翼翼地用肉乎乎的小手轻轻牵起妹妹的手,瞪着大眼说,“好小!”
丈夫慢慢走近,红着眼看看床上的妻子,“什么也没能帮上你,辛苦了。”
妈妈嘟起嘴,“是啊,很辛苦的,而且从今往后要养育两个孩子,很辛苦的。”
丈夫温柔的帮妻子整理了下头发,妻子突然湿润了眼睛,“不过,轻松的生活不一定就是幸福的,为了孩子,辛苦也值得。”
丈夫热泪盈眶地看着妻子,然后走到刚出生的女儿身边,声音几近颤抖着说,“你来了,初次见面。”
多么幸福的一家啊。
窗外知了叫个不停,孩子有关于夏天的记忆,是西瓜,是风筝,是雪糕,是外公的蒲扇,是爸爸的自行车,以及在门口笑着喊自己吃饭的妈妈,从远处就能看见她洁白的牙。
在医院走廊的转角,七岁的阿晚一个人蹲在墙角的阴影,裤子上缝着大大小小的补丁,一只脚上的凉鞋带子也已经断掉了,自己一个人用手指在地板上不停画着什么。
夏天的枕头里总是藏满了发霉的梦,那时候个子矮,尽管手中空无一物,但如果能抓住你的手,就一定不会放开。
很久很久,一个年迈的老人拿着一袋药牵起阿晚的手,一步一步往家走。
阿晚小声问,“奶奶,我的爸爸妈妈呢?”
老人慈祥的看着阿晚,“他们不来看你,有没有讨厌他们?”
阿晚摇摇头,“不讨厌,我还没叫过爸爸妈妈,我只想叫叫他们。”
老人喉咙紧缩了一下,听说老人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在心上流泪。
老人笑着说,“走,奶奶带你去吃甜甜圈,再买一双新的凉鞋。”
一老一小的背影映在夕阳里,影子被拉的老长,像油画寂静,像时间流淌,像永远不会离去。
两个月后老人去世,寂静无声,就像墨水晕开在宣纸上,窗外知了依然叫的聒噪,阿晚呆呆的坐在一旁,一滴眼泪也没有,只剩两个空空的,散落在地上的甜甜圈盒子。
家季问,“上次是什么时间?”
阿晚摇摇头。
夜更深了,两人沉默的坐在原地,比每一个路人都从容,因为不用担心明天,因为没有明天。家季也没有问阿晚站上楼顶的原因,大概这种想法在他的头脑里也出现了无数次,工作,回家,喝水,给猫咪喂食,洗澡,看电视,睡觉,一句话都没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时间里,没有对世界贡献任何声音。
“你住哪里?”家季突然开口。
“桥下。”
家季听完再也没有继续往下问,你的住处呢?为什么不租房子呢?没钱怎么不去工作呢?都没有问。他太明白了,不顺的时候,意外是一件紧接着一件的。
家季想了下说,“我住的地方,虽然很破,但可以先住后给房租,周边的人也很有意思,你有没有兴趣。虽然地方不大,但总舒服过一个盒子。”
阿晚低头没说话,这时大排档的老板在不远处挥手大喊,“喂。”
两人惊奇地抬起头,大排档老板招招手让两人过去,两人走过去发现刚才人满为患的大排档,已经走的寥寥无几了。
老板笑着问,“你们是情侣吗?”
家季赶紧疯了似的摇头。
老板大笑几声说,“没关系,情侣也好,朋友也好,能一起吃夜宵的人,是需要好好珍惜的。”
家季说,“我们只是一起吃了个甜甜圈。”
老板从三轮里拿出一小袋子串串说,“我做生意很讲究,这些东西都是我在上现穿的,隔夜就不好了,帮我解决掉怎么样?”
两人面面相觑。
一会儿老板端着两碗麻辣烫放到两人面前,“快,帮我解决完我就要回家睡觉了。”
家季笑笑说,“好”,然后低头大口吃起来,因为是夏天,加之又很辣,家季脸上的汗不断流下来。
老板看看阿晚说,“小姑娘刚成年吗?太瘦了。”
阿晚低头不说话,只是不停往嘴里送着吃的,不断有水珠滴下来,分不清是汗水或泪水。
老板笑起来,“我开始对你刮目相看了,虽然瘦小,但是很能吃啊。哈哈。”
老板笑了几声,然后认真地说,“吃吧,能吃就不会弱小。”
是啊,能吃就不会弱小。
家季问,“老板你做这行很久了吗?”
老板放下手里的抹布,“不久,我以前是建筑工人。那栋楼,就是我盖的。”
家季和阿晚顺着老板的指的方向看过去,就是刚刚阿晚站在楼顶的那栋,在深夜的笼罩下,沉默不语。
三年前老板在日本盖楼,遇见了当时的女朋友,也是中国人,两人约好回国后就结婚。真好啊,从此老板干活更加卖力了,别人抗一袋水泥,老板扛两袋,汗哗哗地往下流,却开心地说不累,不累啊。
人总有那么几年,就是有用不完的力气,流不完的汗水,和爱不完的勇气。
大楼终于盖好了,老板满心欢喜地回到祖国,可女友说对不起。
老板心想,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不喜欢这三个字,你可以说我饿了,我想你,涨工资,去哪里,都可以,但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女友说,对不起。
然后女友变成前女友又回到日本,老板在当地找了一个包工队,盖起了刚才阿晚站在的那栋大楼。
阿晚和家季吃光了碗里的东西,一句话也没说。
老板笑笑,看着远处的大楼说,“真好,看着自己一手盖起来的大楼,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在这里,与人不同,永远不会背叛。”
平平淡淡的语气,平淡到没有任何一丝抱怨。
“如果给了钱就更好了。”老板说完补充了一句。
家季一惊,“没有给钱吗?”
老板说,“嗯,还没有给,我们找包工头,包工头找开发商,开发商的钱好像也因为什么事情被圈走了,总之就拖到了现在。”
家季说,“那没有人给个说法吗?”
老板笑着摇摇头,“这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和正义,只不过站在不同的立场和角度看问题罢了。所以一定要好好努力的活下去啊,只有努力才,会让这个世界看上去公平一些。”
老板说着这些,阿晚低头不语,但在昏黄的路灯下,阿晚外套的领子处露出一个粉色体恤的衣角,可爱啊,粉色的体恤,或许上面也画着一个可爱的卡通形象,是唐老鸭,还是小熊维尼?
总是这样,对于生活,一边绝望,一边执着。
不经意间在心上戳了一个血泡,然后绽出鲜艳的花。
道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三个人的身影被笼罩在路灯下黄色的灯晕里。日夜交替,永远有光,人与人相遇,怀揣着各自的心事,面孔忽明忽暗,星空包裹在泪水中洒下一地斑驳,时光熨贴,故事生长。
阿晚站在高楼林立处,渺小到令人害怕,夜翻过去,明天要去哪,又会遇见谁?况且,谁知道明天又在哪里呢?不过唯一肯定的是,
明天也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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